人是如此脆弱,像塊陶瓷,精緻外裡,回到本質都是薄皮人命,生死只一瞬,前功盡棄太容易。
夜半前刻又一次被嚇醒。冒著冷汗、打著哆嗦,第一件事是扶著發疼的額頭走至浴廁,解了一點乾嘔,回來吃藥。雖然早已習慣懷上惡夢鬼胎,二十年來不曾止息,但睜眼後心悸猶存的無助感,還是很難輕鬆以待。有時真覺得身體不是自己的(事實而言,確實身體的主人是大地吧),心靈亦然;人這一趟經過得很快,降世以前借來的東西到底是怎麼個借法,邏輯為何,當初又是「誰」決定了這身行囊——有人說,正是自己?我仍對此半信半疑。若是,我總想問,她決定這般待我的意義何在。
我夢見自己殺了人,到處都是血,手上一把折疊小刀。殺人的時候我腦袋空白,不覺得那是我,僅聽到耳邊「逼——」一聲,我便在死寂的亮光中開啟殺戮。殺完了,我又回過神來,向著老師般的角色請求協助;他的眼神充滿著鄙視和厭惡,我懇託一分鐘借一步說話的機會,在類似教室門外的地方,抓著他的手,告訴他我不想死。「如果我有做出殺人和自殺的行為,請馬上阻止我!我其實不想死,拜託你在那個當下想起我的託付,我沒有想死,一點都沒有。」老師鬆開我的手,一臉看怪物的表情,沒說話就走了。
後來我真的殺了很多人,在夢裡。全都是我不認識的人,有些人對我很好,他們當中並不全然知曉我的過去。我曾經在開始殺人前,因病離開校園兩週的時間,返校時,我知道有些人用不一樣的眼光看我,有些人則不。但後者通常只是不知情的友善而已。其中一個女孩,還回了我畏畏縮縮遞出的紙條,大大的字跡,說她很願意做我的朋友。然而我最終還是殺了她,原因忘掉了,我止不住殺意,在斷片的過程裡,好似只有矇蓋視線的白光,他們恐懼的眼神都讓我好快樂。
夢到了最後才發現原來我是在演戲,揣摩一個精神患者的角色。我和幾個男人一同討論戲的缺陷和值得精進的細節——我在夢裡提出了建議:「刀子的表情,跟不上人的表情。」彷彿刀子本身有靈體主宰,人是受控的傀儡?其實也真的是這樣,是吧。男人接著談,假使今天戲中主人翁不是個高中女學生,就不能引起大眾探討精神患者殺人的議題了。他意指,如果主角換成了衣衫不整、流落街頭的中年男子,極有可能就只會得到「變態」、「該死」、「精神病就去死不要害人」等評論,這齣戲就沒有意義了。
我在旁聽了,沉默。夢裡的我不知道我在做夢,一直回想剛剛殺掉的人,是不是真的死了。他們好像真的死了,我也好像真的有病。我可能不是在演戲。那些嘲諷我的話、歧視的眼神,也不像在對戲。我已經在戲裡。
這時另一個男人突然喃喃自語起來,我感覺是發病殺人的前兆,第一時間逃了出去。我下樓、衝出門,全身發抖,對著屋外的鄰居和路人重複大喊:「有人要殺人了!快跑!」聲音顫裂。但似乎沒有人理我。我一個人騎上機車拉遠了與屋房的距離,但最後那個男人好像誰也沒殺。那個人的長相是我父親。
醒來,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。那句「如果主角不是女學生的話⋯⋯就會⋯⋯」的評論,還刻在腦海。我對戲時握著老師雙手的溫度恍如也在。我殺人時的白光,耳邊斷線時的聲響,一堆血流出來的畫面,一切是那麼冷靜,卻由衷發出痛苦。那些左手按住右手的自我交戰,那些很怕一走了之或鑄下大錯的無助,那些濃烈的病識感和危機意識——我離開了夢,夢卻沒有完全離開我。太真實了。真實到我清楚地明白,此時此刻現實世界中,正有無數人正在遭遇同等折磨。
我不敢說理解他們。畢竟一條條人命,誰也沒有比誰高貴,你送走了十條,但你只有一條,何以作賠。可是我真切想問,為什麼外表、身分、年齡,真可能招致不一樣的結局及對待?明明做的是一樣的事。有些人能在謾罵中得到一點同理,有些人只能去死。怎麼?陶瓷去掉了繪飾,終究都是土,為何我們總改不掉偏頗的惡習,為何我們一直難以客觀、難以中立、難以換位?
我有時候會想,提早上路或許也是轉機。
這輩子活爛了活錯了,再無法翻身取得信賴時,從頭來過何嘗不是一條路。不一定為人,也許能做人類眼裡低賤的牲畜,雖有痛覺,但猜想應當得以少點歧視之苦,因為不懂歧視為何物;甚至精神疾病亦能避免,畢竟沒有人會因為「這是隻人格分裂的肉畜」,而施以差別待遇。
人的幸福與專權必須付出代價。
精神、性靈之美好,在於複雜到可能使其毀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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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/5/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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